(上)
歷史上的李邕不算大人物,在受正統(tǒng)史觀影響的書法史敘述中,也難見他的蹤影。事實上,在孫過庭吹響書法改革號角后,李邕即已作為實踐者和響應者,于“摹古派”和“任情派”之外,積極踐行張懷瓘倡導的“自然派”主張。他以行書為起點,擺脫姿媚時病,由碑頌探玄妙之意,自碑刻尋幽深之理,用行楷撰寫碑文計八百方之眾,杜甫贊其書法“聲華當健筆,灑落富清制”,足見推重。李邕的書法,能夠自開風格戶牖,藝術成就和人格魅力皆令時人和后輩傾心推戴、心悅誠服,他不僅催生了盛唐書法浪漫主義高潮的到來,亦在中國藝術史、文化史和精神史上豎起一座豐碑。
初唐書風傾尚細瘦妍美之態(tài),歐、虞、褚、薛楷書四家風行,“行行若縈春蚓,字字如綰秋蛇”,楷法已嚴重影響人們的創(chuàng)造精神并束縛人們的創(chuàng)新思維。從唐太宗直斥蕭子云書法“無丈夫氣”,到張懷瓘再批王羲之草書“無丈夫氣”,再到李邕怒斥“似我者俗,學我者死”,盛唐適宜的文化環(huán)境和土壤,接力演繹、闡釋并創(chuàng)造著書法標準化和個性化間的張力,這樣的歷史的區(qū)間里,李邕的貢獻便在于把書法抒情達性功能和表情藝術特性具象化,通過自己的努力,在已有的王羲之風格之外,建起一種更為煌赫博大的新范式。
書史是由歷史和后人書寫的,唐代書風變遷是否肇始于李邕,其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如何確證,都難下定言,至少唐代書家史家諱莫如深,張懷瓘在其《書斷》中只字未提,竇蒙也將李邕屏于品外,有意回避,他們都低估了李邕改革探索的引領意義,疏忽了對其書法實踐和價值的認識,這樣的偏見甚至影響到后世。但時間終還歷史以公正,宋代大學者歐陽修在《試筆·李邕書》中言其“以書自名,必有深趣”,后來蘇軾、米芾等名家也開始關注并習研其筆法,李邕行書的藝術價值逐漸獲得認同,成書于北宋晚期的《宣和書譜》贊曰:“擺脫舊習,筆力一新”,李陽冰更謂之“書中仙手”。元代趙孟頫為李邕筆力傾倒,“每作大書,一意擬之矣”。清代以至晚近,李邕聲譽漸高,臨習取法者日眾,王文治以詩稱贊:“唐代何人紹晉風,括州象比右軍龍。云麾墓道殘碑在,萬本臨摹意未慵”,高度肯定了李邕在書法史上的杰出貢獻。
豁達雍容的時代映像
書法風貌與其時的人文思想和社會環(huán)境緊密相連。李邕生活在開元天寶年間,此時的盛唐,以其大氣磅礴的胸襟兼容異質(zhì)風采,南亞的佛學、醫(yī)學、音樂、美術,西亞的教派、建筑藝術,西域的藝人和東鄰的僧侶,咸聚長安,大唐的首善之區(qū)遂成為遐邇聞名的世界級大都會,而整個社會無論外在形式還是內(nèi)在精神,也都在追求與時代同步的氣勢。書法有初唐和中唐四家,詩壇有四杰,李白的詩、張旭的草書和裴旻的劍代表帝國文學、藝術和劍術所能達到的高峰,象征著盛唐的青春與自信。書法藝術在走向峰巔之際,誕生了標準楷式——楷書,一大批楷書名家登上舞臺,姓名熠熠生輝,奮發(fā)向上、勵精圖治的時代精神催生書法變革,從楷書到草書,唐人的尚法情致和浪漫情懷,最終在狂草中淋漓盡現(xiàn),支撐書法抒情功能的草書,也發(fā)展出了最純粹的形式——狂草,它美妙的線條近乎樂舞之美,將抒情推向極致。
公元655年九月,長安宮廷發(fā)生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件,后代史家皆以不同腔調(diào)反復講述:唐高宗李治的顧命大臣褚遂良堅決反對武昭儀出任皇后,以舍生取義的勇氣和擔當,寫就自己的誠實正直。所謂“字如其人”,楷書自誕生之日即注重法度,杜絕茍且,唐楷書家大都具有端方正直的品格,作為君主操行記錄者,同時也是最高統(tǒng)治者的監(jiān)督者,褚遂良耿介真誠的聲名,早就人所共知,作為書法家,他倡導書家要有自家風骨與性情,在“二王”籠罩的局面下,褚遂良敢于開宗立派,其品德高潔的內(nèi)在性格和氣質(zhì)表露于書法,自然格局剛正,一派風神硬朗和清勁絕俗,其節(jié)操一如他的楷書雍容大度、端嚴雄渾。楷書為法帖,人品為楷模,褚遂良書品與人品互補互彰,成為尚法精神的旗幟和唐代書法文化的標志。
褚遂良去世十八年后,李邕來到這個世界上,耳濡目染著優(yōu)良的文化生態(tài)。初唐虞體和歐體風靡,到初唐末期,書法理論大家孫過庭提出,書法和文學一樣,是“化育天下”的“不朽盛事”,李邕以一流書家的敏銳性和責任感率先響應,從大千世界汲取生命和運動形式之美,化作碑帖筆墨語言。今天我們可以斷言,正是張旭的草書和李邕的行書共同支撐起盛唐書法的殿堂。觀李邕行書,喜勁健者可從中看到金石趣味,好婉約者可從中品味到柔美風致,尚玄思者還可從中感會玄學精髓。以有法之字抒無羈之心,悠然的線條寄托性靈和生命,李邕以自己的方式詮釋著“字如其人”和“風格即人”的藝術風格,如張丑《管見》所言:“北海始變右軍行法,其頓挫起伏奕奕動人”。
李邕書法暗合盛唐奮發(fā)向上的浪漫主義情調(diào),自覺踐行書法要“抒情達性”的藝術主張,他在行書中找到了表現(xiàn)自己精神哲學、性靈內(nèi)涵和理想旨歸的恰當形態(tài),情懷雅韻寄托于筆墨,剛正脾性融匯于線條,風神俊郎展現(xiàn)于格局。經(jīng)李邕改進發(fā)展的行書,行草中融入篆籀筆意,將折釵股和屋漏痕等自然之勢運用于書體,突破了王羲之手札書法的規(guī)范,并將鐘王攲側取勢的形貌向前推進一步,呆板的垂直線和平行線有意變?yōu)樾眲荩茢尫凑桶纹驷榷直3制胶獾拿栏校宫F(xiàn)無遺。
剛健雄強的人格氣象
盛唐繁榮首先體現(xiàn)在文化,張懷瓘在《書斷》提出“情境感化理論”,盡管并不系統(tǒng),仍常被歷代書家截取引用,和孫過庭的書德論融合,形成較為完整的“書教理論”,成為中國人品讀書法的內(nèi)在心理響應,最終融入中華文脈,影響民族的思維和性格。縱觀中國書法史,如果沒有官方背景,或特殊身份,書法技藝超群而無獨立人格和思想品格,忽略與上層溝通,就難以進入主流視野,也很難得到主流評價體系的關注和認同,作品更難流傳后世。
毋庸置疑,李邕在藝術上的“反叛因子”根植于內(nèi)心,其人格氣象表現(xiàn)于格局,就是痛快地宣稱“似我者俗,學我者死”。初唐以后,王書為正統(tǒng)正宗,許多書家一承舊習,須臾不離,李邕對此深惡痛絕。藝術創(chuàng)作區(qū)別于一般的物質(zhì)生產(chǎn),萬不可模式化、標準化和集約化,作品應當追求才情、個性和獨創(chuàng)。“時運交移,質(zhì)文代變”,二王風靡之際,李邕潛沉潮底,浪潮到來時,敢于逆流而上,遂以嶄新風貌獨步唐代書壇。李邕的嘗試和努力,首先是改進行法,一改王羲之傳統(tǒng)行書的結構模式和溫潤閑雅的情調(diào),代之以荒率雄渾、游弋奔走和攲側端凝,為改進盛唐書風吹響號角;其次是改進楷法,自唐太宗李世民作《晉祠銘》《溫泉銘》至懷仁《集王圣教序》,倡導以行書入碑,李邕率先在行書領域進行探索,倡導碑帖互融,帶頭以行楷入碑,生發(fā)楷書上的創(chuàng)造,突破初唐歐虞褚筆法、神韻和墨彩畦徑,從生活和自然之中尋找靈感,構建自己的藝術語言和樣式,最終引發(fā)草書變革,直至狂草異軍突起,終于成為盛唐書法藝術的撥轉者。
李邕有著嫉惡如仇的性情,因此不容于眾,結果屢遭貶斥,同時代的盧藏用稱他“邕如干將莫邪,難與爭鋒”,關鍵時刻敢于挺身而出,甚至敢與皇帝論短長,可惜被奸相李林甫羅織罪名,飲杖而死。對歷史文獻細加梳理發(fā)現(xiàn),李邕算得上歷史上第一個賣文鬻字收入最多的作家,他早年家無厚積,《舊唐書·李邕傳》載:“邕早擅才名,尤長碑頌,雖貶職在外,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觀,多赍持金帛,往求其文。前后所制,凡數(shù)百首,受納饋遺,亦至巨萬,時議以為自古鬻文獲財,未有如邕者”。李邕的才氣和率真讓當朝名流大家為之仰慕,更深得著名學者內(nèi)史李嶠和監(jiān)察御史張廷珪的賞識,同向朝廷推薦,遂被詔為左拾遺(諫官)。李邕不但能文養(yǎng)士且重義愛士,在括州刺史及淄、滑二州刺史任上,一力興利除害,留下很多佳話,贏得包括李白、杜甫兩位唐詩雙子星的首肯和贊譽。盡管對年輕后生態(tài)度過于矜重,史上還有李白《上李邕》的回敬詩流傳,但無損李邕慧眼獨具、辨才識能和胸襟寬闊,他善于聚攏后輩才學,贏得晚輩與之交心,因此才有了天寶四年歷下亭設宴雅集,與高適、杜甫、李之芳等縱飲暢談,說古論今,讓杜甫的“海右此亭古,濟南名士多”的佳句流傳不朽。
李邕的眼界也闊大非凡。初唐四家法度森嚴的藝術格調(diào),必然要適應盛唐書風變革的大潮,“通變”才是書法藝術的本質(zhì)規(guī)律和唯一出路。在唐代開元、天寶年間,李邕遍學北朝書家用筆之長,吸納北方書體筋骨取勝的審美理念,為將來的變革做著各種準備,據(jù)粗略統(tǒng)計,從開元元年(713)到二十七年(739)的二十五間,李邕共完成碑刻20通、銘贊2品、書帖2部,書法風格個性突出,傳承脈絡清晰。李邕以碑頌、碑刻知名天下,并且是史上撰文碑頌數(shù)量最多的書家,深厚的碑學基礎和帖學功底使其運指不落窠臼,顯露縱勢、奔突、荒率之生氣,昭示初唐以來少有的藝術魅力。明代董其昌盛贊其書法“北海如象”,清代馮班則稱“李北海如俊鷹”,李邕的人品、情操和他扶搖摶風的行書藝術,喻之為象和俊鷹確然并不為過。
(下)
明快豪放的書法意象
李邕的行書藝術沒有引起唐人重視,這要歸咎于正統(tǒng)書史觀讓與李邕同時代的人的見識受到嚴重束約。很難想象如果沒有李邕和顏真卿,宋代書法將走向何方。
李邕行書恪守正統(tǒng),以王羲之書法體系為參照和起步的原點,重視從自然尋找靈感,消化提煉并轉換為自己的筆墨,最終開創(chuàng)出一整套表達體系,開拓出一片新天地,在王羲之高峰旁側又矗立起更加巍峨的峰巔,于王羲之韻致流美的殿堂外,建起更加雄渾堂皇的王宮。書法藝術是書家內(nèi)在心理品質(zhì)的依憑,李邕為人一向剛正率性、不拘禮節(jié),體現(xiàn)于書法必然是勁健雄渾、明快豪放和荒率奔突,成為嚴酷現(xiàn)實中個性壓抑的痛快宣泄。李邕喊出“似我者俗,學我者死”,堅定地表明自己在書法上的鮮明書法意象,毫不猶豫地與各種流派和大家拉開距離,開宗立派并引領潮流。
李邕的書法,在審美上拒絕邯鄲學步,他生活的盛唐,整個社會充滿勵精圖治昂揚向上的精神,藝術審美崇尚雄健有力、豁達雍容,初唐流行的妍美書體和細瘦書風與時代潮流格格不入,唐玄宗書法喜好又與太宗相左,對李邕而言,筆法取二王,碑帖、銘贊功底扎實,行書碑味濃郁,不化妝、不修飾、不做作,以縱勢、奔突和荒率有別于法度森嚴的“初唐四家”,直率地表達胸臆,抒情達性逆流而上,引領了當代書潮大勢。受盛唐審美驅(qū)使,書法被視為大道,是不朽盛事,從大自然汲取最精粹的意象,創(chuàng)造震撼心靈的筆墨形式,使觀者心靈在藝術欣賞共鳴中得到純潔、凈化,促進人性的復歸、升華,社會風俗亦得移易。李邕書法沒有拘泥于成法,把書法作為抒情達性的表現(xiàn)手段,防止技存道失。作于唐開元十八年的《麓山寺碑》,筆法上跳出中鋒、側鋒之爭,運筆力克枯干露骨,以指運書寫,改變單純捻指,最大程度豐富指的推、壓、抵、轉等動作,審美張力陡增;用筆層面超越六朝王僧虔倡導的“心圓筆直”,變荒率為沉厚,變攲側為端凝,追求溫潤意象,變豐腴為臃腫,追求“粗而能銳,細而能壯”之境界。相較于二王書法,李邕的字雖少了江南式的含蓄與空靈,卻陡增了蒼茫強勁,以其銘石之正氣彰顯人格之自信,暗合蓬勃向上之盛唐氣象。
李邕的書法,在筆法上拒絕千人一面,強調(diào)自家特色。初唐學書無不依遵鐘王,至盛唐取法變得豐富,如張懷瓘所倡導,書法創(chuàng)造的根本是“法象”,把握大千世界的精髓,從物象汲取靈感。“仆今所制,不師古法”,《葉有道碑》作于李邕括州刺史任上(717年),三年之后在淄州刺史任上又創(chuàng)作了著名的《李思訓碑》,兩件早期書作結體俊逸,筆畫瘦硬,頓挫起伏,奕奕動人,受《集王圣教序》影響,王字筆意若隱若現(xiàn),但絕非王體的復制臨摹,筆態(tài)自如,自成一格。欽州遵化縣尉任上(727年),李邕又創(chuàng)作了《端州石室記》,三年之后再作《岳麓寺碑》,天寶年間書《李秀碑》,至于特別值得贊賞的《法華寺碑》,則作于唐開元二十三年,李邕年過花甲。這些后期作品,氣息近似小王,實則不同,雖為行書,用筆全系楷法,落筆嚴謹,運筆緩中帶急,意如太極,書藝老到,日臻化境,如石濤所評:“隨筆一落,隨意一發(fā),自成天蒙。處處通情,處處醒透,處處脫塵而生活。自脫天地牢籠之手,歸于自然矣”。
李邕身處初唐和盛唐書風轉變的關鍵點,行書受初唐歐、虞、褚等楷家影響,雖師法二王,并不為囿,以筋骨立形,以神情潤色,囊括萬珠,裁成一相,尊同朝先賢,向魏碑學潑辣,從北碑摹雄壯,參柳公權、懷素瘦硬圓勁,循唐太宗、孫過庭、杜牧豐潤飽滿,運筆圓,字形方,方圓互用,猶陰陽互藏。因為圓,就有了圓潤、中和、灑脫的韻味;因為方,就有了陽剛、勁健、揚厲的美感。《李秀碑》立于唐天寶元年,李邕時年68歲,“通會之際,人書俱老”,李邕仍不斷擺脫熟膩,追求“窮變態(tài)于毫端,合情調(diào)與紙上”,此碑結字修長,實有瀑布飛掛之勢。《任令則碑》作于唐天寶四載,李邕已是71歲的老人,作字橫毫入紙,盡顯雄渾浩蕩風采,即便是轉折,始終筆不離紙,在點畫內(nèi)完成提按頓挫過程,筆調(diào)老辣之極。書法是韻律化的藝術,如張懷瓘所言,乃“無聲之音”,是凝固的音樂。李邕碑刻運筆無論快慢疾徐、遲重凝澀,皆痛快淋漓、毫不遲暮,通篇韻律貫穿,彰顯書家獨特的藝術情感與審美理想。
李邕的書法,在結體上拒絕故步自封,中唐書法含有碑味的書體被時風所庇,晚唐又陷于萎靡。張懷瓘曾痛陳“心不能妙探于物,墨不能曲盡于心”,對自然觀察不夠細致,把握不夠準確,筆墨就難以暢情如意地得到表達。李邕一改“橫平豎直”傳統(tǒng),突破孫過庭《書譜》中所謂“初學分布,但求平正;既知平正,務追險絕”,中宮擺放自有丘壑,行書突破“平正”追求“險絕”,同樣達到有態(tài)有勢,而非“弩不得直,直則無力”。
李邕書法憑借扎實的碑帖功底,結體、行氣、布勢承繼北碑余緒,結字上松下緊,中下部緊收,字形隨勢右傾,一如雜技藝術,體勢拗峭平衡,脫離唐楷矩矱,伸展的筆勢拓展了空間,起筆的方折碑味十足,去妍美汰輕佻,呈現(xiàn)李字特有的磅礴氣勢與開張氣象。著名的《李思訓碑》結字取勢頎長、奇宕流暢,骨力潛藏于風神,形于點畫之間,行筆翩翩自肆,秀勁縱逸,妍麗中展現(xiàn)雄強。歐陽詢《結體三十六法》中有“相讓”原則,“字之左右,或多或少,彼此相讓,方為盡善。”李邕此碑通篇布局則一反常態(tài),銳意新奇,左不讓右,左大右小,頭重腳輕,字形上寬下窄,呈現(xiàn)壓迫感,取勢險絕;夸張變形,氣韻生動,經(jīng)營結構時,突出主要筆畫,實現(xiàn)藝術變形,將本應長方或正方的字,寫成左右伸展的橫匾狀,樸拙立顯,憨態(tài)可掬,如劉熙載所言:“李北海書多得異勢,然所恃全在筆力”。
李邕書法的結體極具特色,活變筆法,姿態(tài)隨之變化多端,初學右軍行法,既得其妙,復乃擺脫舊習,筆力一新。如果說王氏父子的行書“雄秀”,李邕行法則可稱“雄強”,以行書入碑,遍學北朝書家的用筆,擺脫重拙,展現(xiàn)荒率雄沉與桀驁不馴。王羲之的行書風格,被李邕以陽剛雄健和執(zhí)拗不馴的藝術格調(diào)改造,呈現(xiàn)氣節(jié)和骨力,盡顯北方書體的剛正,展示盛唐的人格氣象和精神面貌。其次是注重造勢,以奇為正,方有韻致、態(tài)度,武術講求“長拳短打”之訣,視短為長,短中見長,移喻書法,就是筆短意長,李邕字形欹側得勢,然而并未過度,亦非虛張聲勢、怒容駭人、劍拔弩張。第三是注重章法,李邕尤其講求字里行間的行氣,內(nèi)心有意,外表無意,字的上下有承接,左右有呼應,筋脈相連,絕無安排、推讓、刻意、雕琢之痕,一氣貫注,神不外散,恰如園林藝術“相地合宜,構園得體”。
誰撥轉了盛唐書法,探討這一話題的實質(zhì),是對書法形態(tài)進行綜合考證,包括文化生態(tài)、書法特質(zhì)、內(nèi)在境界等,從而使書法史話語擺脫不得要領、不得真髓的“鑲邊”窘境,由此發(fā)現(xiàn)盛唐書法的“內(nèi)美”,找出書法史變革的真正動力源。研究盛唐書法至少應該關注兩個要素,一是書法傳統(tǒng),二是人格精神,緣此我們不能不對李邕刮目相看。楷書在唐朝達到全盛,經(jīng)過盛唐的貞觀之治,又有同時代張懷瓘、孫過庭兩位書法理論大家的映照,李邕才有可能在唐代第二次書法變革中脫穎而出,順應盛唐時代精神,適應書法審美形態(tài)的流變趨勢,樹起與姿媚相抗的審美標桿。同時還應注意到,視野寬宏、深謀遠慮的李邕絕非把書法當個人興趣愛好,更沒有將書法拘泥于技法層面鉤沉爬梳、照貓畫虎,而是將氣節(jié)、操守、德行等熔鑄于書法文化之中,如同三國時曹操的書法用心和西晉王導渡江逃難時衣帶卷藏書法經(jīng)典的故實,國脈與書脈在胸,成為李邕政治韜略中永不中斷的紅線,剛健雄厚的高尚人格由此成就。是故,謂予李邕為盛唐書法的撥轉者,當不為過。
(作者:王福州 教授 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 中國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中心主任)